第四十六章 他的眼中,她的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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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横波摇摇头。

    每次都是这种台词。真是毫无惊喜。

    这边一动手,就有人去通知护卫队伍,算算时辰,四千护卫也该到了。

    那边军队开始驱逐行人,并大喇喇包围过来,皇家军队作风狂霸,一群铁甲士兵上前,“嘿”声大喝,矛尖齐齐一挑一掀,轰地一声整座茶寮的茅草顶盖就翻上了天。

    景横波趁着屋顶被掀翻那一刻,一把抓起二狗子往天上一抛,大叫,“哎呀,他们砸死了狗爷!”

    二狗子十分合作,僵硬地跌落,伸着爪子,翻着白眼,头一偏。

    女王陛下刚才答应过它了,合作一次,以后就不让霏霏揍它。

    “岂有此理!”景横波拎起鸟,勃然大怒,“何人敢掀我屋顶,杀我爱宠,横戟军,揍他!”

    茅草乱飞烟尘滚滚里,女王陛下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喂喂你又来了给我站住!”反应最快的裴枢冲过来,伸手就抓——这女人又要浑水摸鱼跑路了!

    可惜前一刻还看见乱草纷纷里景横波窈窕身影,下一刻手边就只剩虚影,人影一晃,对面马上大旗下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一道影子闪过,随即“砰”一声脑袋剧痛,眼前金星乱闪,“啪”一声栽落马下。

    一大波惊叫声响起,“保护殿下!”“殿下落马,快救!”“有刺客!”,夹杂着裴枢七杀那边的“她又跑了!”“他娘的她又跑了!”“快追快追,肯定进城!”的嚷声。两边都叫得热火朝天,那群落云部军士去扶他家殿下,手还没够着人,就被一群大脚丫子当头踩过踢过,鬼喊鬼叫地跑远了。

    裴枢七杀等人忙着追景横波,无心管这群阿猫阿狗,落云部的那位王子被军士艰难地搀扶起来,一张脸一半脚印一半粘着断草泥尘,一发飙眉头上的茅草簌簌向下掉,“什么人!什么人敢侮辱王室!虎螭军!结阵!封锁官道,格杀勿论!”

    轰然一声,是无数马蹄踏地之声,震动得大地微颤,人人变色,那王子正洋洋得意转头,要赞一声自己的军队反应迅速,结阵快捷,不想一回头,就看见前方道路上烟尘滚滚,滚滚烟尘之中隐约黑甲森然,竖立的长刀溅起刺眼的日光,如一队魔神开疆辟土而来,分明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时呆住。

    他还没回过神来,那边一腔怒火无处收拾的裴枢,已经慢慢走来,对他笑出一口森森白牙。

    “今天我侮辱你定了。”

    一巴掌再次将那倒霉家伙掼进尘埃,少帅脚踩殿下背脊,笑得阴森。

    “记住,我叫裴枢。”

    ……

    今日落云城注定不安宁。

    城外莫名其妙一场战斗,城内,也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一骑黑马,于黄土道上长飚狂奔,马上人黑发被风扯成一道直线。

    黑马直奔城门,守城的士兵明明远远就看见有马飚近,可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来马止步,下马受查!”,就感觉到一道黑旋风扑到面前,骏马响鼻喷出的湿沫子溅了一脸,还没来得及抹一把脸,就听见一声,“国公府勋之后,免查入城!”随即眼前一花,身后“啪。”一声,感觉到柔软发丝从脸上拂过,隐约一股淡淡香气,再回神那黑马黑影,已过城门十丈。

    再回头,就看见自己身后摊开的登记册上,盖着一个大大的印记,鲜红异兽图腾昂首抬爪,迎日月山河千万里。

    那士兵呆了呆,骇然道:“护国公府印记!”

    又有人道:“方才那是护国公府大小姐!”

    有人道:“大小姐果然好骑术,从头至尾就没下马!”

    有人气急败坏地道:“现在还说什么这些有的没的!你们怎么忘记了,大小姐已经被选送嫁给浮水部二王子,送嫁队伍已经出城五日,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落云城的!”

    四面猛地一静。

    片刻后,众人失惊,纷纷猛然站起,撞翻桌椅一地。

    “快!加急警报,报送京卫、兵马司、以及王宫!”

    ……

    一骑黑马踏风行,如一柄黑色的箭,射入城内,一往无回。

    在黑马身后,一道旗花火箭,“咻”地飚射上天,“啪”一声如乱云炸开。

    火箭炸开那一霎。

    京卫急报。

    五城兵马司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无数扎束整齐的司卫结队涌出。

    王宫宫城前护卫下城,快马向宫内驰报,身后,十八宫门一扇扇关起。

    一座城,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回归,被惊动。

    那人依旧马上,不言不语,前行。衣袂如铁,割裂这夏日燥热的风。

    今日城中人流熙攘,因为正在举办为女王选夫的擂台会,所有街道上都行人不断,很难有人还能策马前行,唯独那一骑黑马,进城后依旧没有减速,灵活如黑蛇,在人群中曲折前行,行人往往只能看见一抹黑影滑过,根本感觉不到那居然是一匹巨大的黑马。

    马上人面容如霜,嘴角紧抿,看也不看前方广场上擂台会的热闹,纵马一跃而过。

    这样的飞马,很容易惊动京卫和负责落云城内外城戍守的五城兵马司,前方一阵骚动,有人拨开人群艰难行进,向这边奔来。

    前方因为擂台会,大批人群聚集,根本没有马可以前行的地方。要么绕行,要么直冲而过。

    黑马上黑衣女子,冷冷抬眼看一眼那些攒动的人头,不急不忙抬手,拨落发上金玉首饰,将有些散乱的长发,用一根黑丝带束起。

    只这一束,她那原本宜男宜女的俊秀精致容颜,顿时摒弃了属于女性的娇柔细腻,再衬着她冷凝的脸部线条,紧抿的薄唇,忽然便完完全全风华清俊的铁血少年。

    前方五城兵马司的司卫距离她不过五丈,四面八方都有,最前面的领头者,隔着人群对她拼命摇手,大声呼喊,可此时百姓正在兴高采烈围观擂台会,喝彩声不断,将那些声音湮没。

    她冷冷一扯唇角。

    不听也罢。

    不过就是不可违抗王命,赶紧悬崖勒马,此刻闯城为大逆,须得为国公府千余人口着想云云。

    她已经听烂听腻,快要会背。

    如果不是为了国公府着想,她这千里荒原才能存活的鹰,如何愿意折断翅膀,远嫁浮水?

    如果不是因为忠于王室,她这功臣之后,百战伤痕比年纪还多的落云女将,何至于为他人所骗,在替王室流尽半身血之后,还要替王室代嫁?

    今日闯城,早已做好准备有去无回,射出的箭收不回弓,她宁愿断弓折箭,只想在落云宫前,问问那两人,问问这外表富丽内里腐朽的王室贵族们——亏心否?亏心否?

    五城兵马司的司卫,已经距她只有三丈,人数数百,形成包围之势,而前面,人潮千百,如汹涌大江,拦于道路。

    她不过冷冷一哂,脑海中闪过茫茫草场,十二岁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女,面对着生性最为凶悍的边境边戎,当时也是这样四面包围,面临横江,那些闪亮的刀尖,汇成白色的霓虹,劈进眸中。

    那时她怎么做来着?

    伸手,挽缰三道,手中鞭子,高高扬起,在半空中旋出飞云一般的鞭花。

    “啪!”

    “律——”一声长嘶,黑马扬蹄,腾身而起,黑色油亮的身体在半空中猛然舒展,兵士们愕然停住脚步,仰头看那黑马躯体展开如黑旗,看那肌肉在皮毛下优美滚动,看腾空的四蹄舒展成极限的角度,一飞三丈,越过所有人头顶,看那女子黑色衣袂如铁剪,将风一剪。

    “砰。”

    巨木擂台上忽然凌空而降一人一马,巨大的冲击力生生将厚木地板踏碎一个大洞,正在比试的两个人猝不及防,只感觉头顶忽然一暗,似日光被黑云遮没,随即身子一倾,双双滚到了马踏碎的洞里。

    而旁观的人连那三丈头顶的飞跃都不曾感知,只看见忽然一人一马踏碎擂台,马上人黑发一扬,手中短枪一投,哧啦一声,擂台上垂下的幕布生生撕裂,那一人一马,再次飞起,越过幕布不见。

    如天神初降,转瞬来去。

    众人张大了嘴。

    片刻后,惊呼如潮,吞没天地。

    “天哪,这是何人?”

    “也是参加擂台会的吗?”

    “如天而降,骑术精绝,如此风采,方才那些,忽然都觉不够瞧!”

    “如此霸气,方能展现我落云风采,方能配那传奇女王!”

    有人开始大喊。

    “王夫!王夫!”

    更多人跟随喊起,声音上冲云霄,“王夫!王夫!”

    喊声里,五城兵马司的司卫惶然相顾,一头冷汗。

    “赶紧通报京卫和宫城!”

    喊声里,有人自高处缓缓回身,一身白衣如雪,在这满城白衣的落云部,并不十分显眼,但若有谁看见那双眸子,便觉这天地都似在这眸中冰雪冷彻。

    “王夫!王夫!”的呼声淹没一切声音。

    他微微皱了皱眉。

    ……

    飞马跨三丈,过我满城潮。

    落地后她未曾停息,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那破裂的擂台,和汹涌的人潮。

    身后“王夫”的喊声听在耳中,根本不在意,她一腔悲愤,满腹心事,哪里还注意这人间男女,你情我爱?

    世间一切皆骗局,她不要再入局中。

    过了这段最热闹难行的路段,之后的道路渐渐宽敞,但宽敞不意味着安全方便,她是军中宿将,自然知道,越往中枢之地,越地形宽阔,被围剿逃脱的机会越小。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身热血,早已打算洒在这一路上,耗尽一身一万八千滴血,她不信自己走不到那宫门前,问不出那一句话!

    前方又有马蹄急响,她一扬眉,须臾之间便已听出,骑兵过百,步兵无数。

    身后却忽然一重。

    有淡淡热热的呼吸喷在后颈!

    她想也不想,一个翻身,衣袂风车般在半空团团一转,那一霎她眸光已经厉烈地扫过马上。

    没有人。

    可身后,湿热呼吸仍在。

    身后是,空无!

    她扬眉,不见恐惧,眼底杀气爆现。一抬手,一柄鎏银枪鬼魅般从她胁下闪射而出,枪尖斜斜向上。

    如有人此刻在她身后,必一枪贯之!

    枪尖刺在空处,身侧似有风掠过,隐约似乎还有一声低笑响在耳畔,慵懒而微微沙哑。

    她应变快到不似人类,竟然毫无惊讶之色,枪尖如流水一摆,赫然由直刺变成横拍,要将这跗骨之蛆给拍出去。

    这一拍自然也落在空处,这时她已经落在马上,还是和原先状态一模一样,身后有人轻轻吹气,气息温暖湿热。

    她冷笑,不再出手,对面就是狂奔而来的京卫,那些精兵原本以为她要停马,都“咔”一声,刀出鞘,枪成林,严阵以待。

    众人看她莫名其妙一阵翻腾,眼神也颇莫名其妙。

    黑衣女子眼中闪过凶狠之色。

    忽然扬鞭,抽马。

    骏马一声长嘶,四蹄踏飞,直冲京卫阵营。

    那边轰然大乱,没想到在这狭窄街道之上,结阵挺立的矛尖之前,这位凶悍著名的大小姐,也敢横冲直撞!

    黑衣女子却在冷笑,在狂驰之中,俯低身形,声音依旧一字字清晰。

    “跟着我是吧?我撞入枪林,你有种也跟来!”

    矛尖如林,雪亮刀锋,斜斜挺立,她直起身,大甩背,一个如脱衣的姿势,宁可自己先撞个窟窿,也要将身后鬼魅影子扯出来。

    她不允许这样在她背后装神弄鬼,谁也不行!

    身后人悠悠叹息,似喜似忧似无奈,最多却是惆怅。

    “你真的很像很像她啊……可惜,你不是。”

    一双手从黑衣女子背后伸出,轻轻挽住了缰绳,用力一勒。

    那双手雪白修长,指甲竟染鲜红蔻丹。如十片玫瑰花瓣,在雪地上招摇。

    这样属于艳丽女子的一双手,让黑衣女子眼神一缩,万万没想到,自己怎么甩都甩不脱的身后人,竟然也是个女子。

    那双手勒住缰绳,轻轻巧巧一抖,骏马一声长嘶,在离枪林刀阵半丈之处,赫然停步,转身,飞跃。

    “好马!”

    慵慵懒懒声音也有了惊讶欣赏味道。

    黑衣女子不理,转向就转向,竟然也不管身后人,拍马便走,转入一条小巷。

    京卫想不到她忽然冲阵又逃,急急改变阵型,又是一阵乱象。

    趁这一阵乱,黑衣女子已经冲进小巷一半。

    身后人在笑,问她:“高姓大名。”

    原以为她不会答,不想片刻静默后,黑衣女子道:“左丘默。”她昂起下巴,“其实你不必问,今天过后,落云会贴满我的名字。”

    闯宫大逆的名字,会昭告天下。

    身后人好像根本没懂这什么意思,笑呵呵地打招呼,“哦,左小姐。下午好。”

    左丘默嘴角微微抽搐,默一默,才答:“姓左丘,名默。”

    “哦。”身后人一点也不尴尬,“左丘小姐,可不可以问问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不明敌友,我为何告知你?”

    “我瞧你似在寻死,你带着武器,冲向的是王宫。”

    “知道便好,下去。”

    “下去之前,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寻死?”

    “活腻了。”

    “好死不如赖活,这话没听过吗?”

    “那是愚夫看法。在我看来,赖活不如好死。”

    身后一阵沉默,片刻后,慵慵懒懒的嗓子嘟囔,“真特么的像啊,连说话都这么气人……”

    这声音,自然是景横波的。

    她在黑衣女子身后,抱住了她的腰,看她顺滑的束起的黑发,笔直的背,修长有力的手指,眼底神情,万千烟云,万千惆怅。

    不是……太史阑啊。

    官道边惊鸿一瞥,那般挺拔那般身形那般中性的帅,那般侧面如刀刻的鲜明轮廓,那般利落行事风格,一眼过去,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失散的基友。

    才有不顾一切拦下落云王军,才有现在死缠烂打的追逐。

    刚才马上翻腾避让,起落之间,终于将左丘默的脸看清楚,那一刻,不是不失望的。

    那是陌生的脸,风神气质俨然太史阑,却绝不是她。

    她已经打算离开,然而此刻,几句对话,却发觉这女子竟然连语气性格都和太史近似,而她心间似藏无限悲愤,这使她不同于太史的冷峭,而如一簇烈火在熊熊燃烧。

    也不知是爱屋及乌,还是思念太过,这一刻她忽然想留下来,看在异世这个风格酷似太史阑的女子,会怎样做接下来的事。

    想知道她心里的那把火,到底为何烧起。

    她还记得浮水部迫不及待送她王夫,将她送出浮水境的急躁,直觉告诉她浮水部有猫腻,而这左丘默身为浮水逃妃,落云和浮水关系暧昧,或许能从中摸到线索。

    或许这都是借口,一切都只因为,她像太史阑。

    而她,想念太史。

    想念文臻君珂,想念四人党相依为命的岁月。异世颠沛流离,数年历经人生磨难,越往上走,越觉心底空冷,是一片凄然的冷月光。

    谁的影子,在彼岸那头长长投射,投射在心上。

    左丘默的发在风中飘扬,连发质都和太史一样,偏硬。

    从背后看,持枪驱烈马,铁衣照寒光的左丘默,看上去比太史阑,更像一个夭矫男儿。

    她心中思念和柔软无限,忽然想假如这是太史多好,假如这是太史在带她骑马多好,假如这一刻是还在现代,她们已经出了研究所,得了自由,一起在外面广阔天地学骑马,太史带着她,文臻带着君珂,多好。

    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搂紧了左丘默的腰。

    或许怀孕后心态变化,她愿更加放松自己。这一刻心中柔软思念,反射在眉间唇角,是一片温暖柔情,是一抹融融浅笑,是无限欢喜向往。

    这一刻神情,因此看来,便似怀春少女,春心得归,依着心爱人儿,绽一抹喜悦甜笑。

    她自穿越后,磨折艰难,苦痛不断,看似无谓风流,内心空虚无依,看似俯瞰天下,实则幸福难得。

    唯有此刻,在那个最最接近太史的幻影之前,在自己幻想的美好之前,她找回了内心真正的笑容。

    真正的笑。

    穿越至今第一次,唯她第一次。

    唯他,也是第一次。

    他在。

    他在高树之上,正在俯视。

    他一直在。

    看见那“少年”跃马入城,看见她紧追不舍。看见那“少年”怒踏擂台,听见全城大喊“王夫!”

    看见她一路追去,眼神从未有过的急切,似见思念已久的故人。

    看见两人在马上你来我往,看见她依靠那人言笑晏晏,看见她一声叹息,搂紧那人腰,脸贴在那人背上,唇角自然勾起一抹微笑。

    如此满足,如此如意,如此轻松,如此……喜悦。

    相识至今,他以为见遍她笑意如花开如霞光漫天如月色绽影,他以为这些便是她笑容的极致,他以为他所见便她一切。

    然而今日才知,什么才是她真正的笑。

    然而今日才知,之前那么久,那么久,她竟在他面前,从未真正开怀。

    这一刻,心间如万蚁噬过,刹那噬空血肉,千疮百孔,曲折往复。

    ……

    这一刻。

    她在马上依人而笑。

    他在高树之上,远眺。

    ------题外话------

    ……

    这么久,这么久,他没等到她一个真正开怀的笑,我没等到你兜里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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