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你是世间，最温柔的光（52）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就是很无奈，很无能为力，心里隐隐约约知道，他可能是要走不下去了。

    其实，这种情况，他早有心理准备才是。

    毕竟早在很久之前，医生就已经下过诊断，他是先天不足，所以身体抵抗力极差。一直这么虚弱，诱发了不少并发症。随时有可能会死，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运气好的话，也可能是好几年之后……

    久病之人，其实死得是最痛苦的。

    因为旁人死，死得毫无征兆，也不可预知自己的死亡。

    可久病之人，掌握着自己身体的所有异样，知道身子骨在一点点变差，知道自己大概什么时候会撑不过去。

    预知着死亡，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甚至连自救，都救不了。

    因为医生早就说了，药石无医。

    之前每一次进icu之前，顾惜时都会出现嗜睡、胸闷气短之类的症状，他一般还会心存侥幸，没有这么强烈的不祥预感。

    但是这一次，顾惜时的心仿佛一直沉在湖底之下。

    凉透了。

    没有热气儿，他的身体在一寸一寸变凉，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敢伸出手去抱繁星，怕她被自己凉到。

    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指尖，描了描繁星的眉眼……

    繁星，我的繁星。

    以前总听人家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这世上最让人有心无力的事情。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世上真正令人觉得无力回天的，是我们之间相差了一副健康的身体。

    年龄上的差距，尚可逾越。

    但是生死间隔，当真是无可奈何。

    “繁星，我有预感，这个冬天我可能是熬不过去了。”顾惜时并未选择隐瞒。

    与其他溘然长逝，让繁星没有一点点防备。不如趁着这最后的时间，他给她一点点做好心理铺垫，这样也不至于到时候完全无法接受。

    繁星抿唇，看了一眼顾惜时之后，有些执拗地低下头来。

    不听不听，小花花念经。

    只要她不听，就等于顾惜时不会死。

    “你摸摸我身上，已经几乎没有温度了。”顾惜时牵过繁星的手，伸进衣服里，按在自己身体上。

    明明是说着有关于自己生死如此沉重的话题，可他愣是像个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的师长一般，冷静自持得很。

    “所以我觉得死亡应该是离我很近了，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繁星，我们没办法逃避的，你懂吗？”

    人只有勇于面对，才能继续走下去。

    越是逃避，就越是无法挣脱泥淖。

    繁星如果能够面对他的死亡，以后还有可能找个喜欢的人，相互扶持，度过一生。

    她始终逃避，这辈子都别想走出来。

    顾惜时虽然了解繁星，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小熊崽子的偏执程度。繁星自己本来就是一座围城，只有她打开一条门缝让人进去的份儿，她从来都没有走出来的可能……

    “顾惜时，坏人！”繁星低头闷闷地骂道。

    “繁星，对我来说，死亡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事情，是我这辈子不曾遇上你。”生命从来都不是以长短而论，遇到的那些人和发生的那些事，才是他生命真正的意义。

    前二十余年，他浑浑噩噩，等待死亡。

    遇上繁星，是他人生的真正开始。

    他甚至有种感觉……

    这一世，是他强求得来的。

    而且是费尽心机，不惜一切代价，强求而来。若不是强求的话，繁星与他无缘。

    他这身子骨，估摸着就是强求的代价。

    隐隐约约的这种感觉，让他即便是死，也仍然心怀感恩。感恩这辈子，他能遇上他的小星星。

    “我不想理你。”繁星瘪了瘪嘴，吸了吸鼻子，忍住不哭。

    “你那么喜欢我，不会舍得不理我。”顾惜时摸了摸她的脸。

    既已知未来，那就坦然接受。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沉湎其中，反而浪费了最后的相处时光。

    *

    天气慢慢凉了下来，入冬了。

    这两三个月的时间，顾惜时坦然得仿佛不像个生命即将燃尽之人。

    每天醒来的时候，习惯性地亲一亲繁星的额头。他越来越提不起精神来，有时候抱着繁星窝在床上，就是一整天。

    繁星觉得顾惜时就像冰块，凉凉的。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怀抱还有丁点温度。她抱着他，可以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他。

    可是越到后来，他身上的寒气就越重。哪怕她浑身热热的，抱着顾惜时，都不能让他温暖一点儿。

    于是不仅仅顾惜时，就连繁星也渐渐感受到了……

    那种生命力的渐渐流失。

    繁星觉得自己抱着顾惜时，就像抱住一个瓷娃娃。

    如果抱得太轻的话，担心会失去顾惜时。可如果要是抱得太重的话，又担心顾惜时这么脆弱，会一不小心害死他。

    所以每次顾惜时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小熊崽子都很迷茫地睁着眼。

    对死亡的迷茫，对失去的惶恐。

    她很害怕失去顾惜时呀，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顾惜时他好像很害怕她伤心，所以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其实他不怕死亡，其实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迟早是要死的。

    她想让顾惜时放心一点，所以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骗一骗顾惜时。

    戚河，她失去了。

    徐瑞卿，她失去了。

    谢盏，她失去了。

    秦烈，她失去了。

    现在，她要失去顾惜时了。

    前面的感情被抽离，繁星现在想起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是想到要失去顾惜时，她就心里一阵阵闷痛。

    小熊崽子呆呆地看着躺在身侧的顾惜时的眉眼，看着看着……

    突然无声落下一滴泪来。

    第一次油然而生出一种委屈和不解。

    为什么呢？

    她又没有想要拥有很多东西，只是想养一朵小花花，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失去呢？

    顾惜时明明跟她说过，上天是很公平的，上苍给了一个人福运，就会收回另外一样东西。比如让他出身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于是收走了他的健康。

    可是她的智商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低呀，那上苍给了她什么呢？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呀，为什么还要从她手上抠东西走呢？

    是因为她是小怪物吗？

    这世上所有人都讨厌小怪物，所以小怪物也不配拥有公平，不配拥有任何东西。包括，小花花。

    可是她也没有想要当小怪物啊，她生下来就是小怪物，能够怎么办？

    迷茫，彷徨，不解，疑惑。

    若这世间至始至终，都没有她想要的，那公平与否，根本就不重要。哪怕她仍然是那个被人关在笼子里的小怪物，她也不会去思考世道对她是否公平。只要偶尔能挖地道出去吃个冰糖葫芦，她就很开心。

    可终于，她也有自己想要的了……

    于是开始学着思考。

    为什么呢？

    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对她公平一点点呢？

    小怪物也想有喜欢的人啊。

    繁星歪着头，眼睛眨了眨，卷翘睫毛上的泪珠颤了颤。懵懂神情中染上一丝阴戾和病娇的气息，这几个世界的不得圆满，最终化作一粒偏执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

    小怪物想有喜欢的人。

    可是没有任何人给机会。

    顾惜时说，上苍是公平的，其实不是。

    上苍根本不会给小怪物机会，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公平也是。

    上苍其实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欺软怕硬。

    她软的时候，所有人都欺负她，上苍也一样。

    她凶的时候，小怪物变成了大怪物，所有人都会怕她，上苍也一样。

    繁星头慢慢偏动着，像个慢吞吞的小机器人似的，仿佛一点一点开了窍……

    她乖乖的，从来都没有机会讨公道。

    那就……不乖了叭。

    *

    十二月底，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

    顾惜时彻底凉了。

    这一次当真是从头到脚，凉得透透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有呼吸，繁星抱着睡到半夜的时候，心脏就彻底不再跳动了。睡梦中逝去，临死前连一句话都没跟繁星说。

    “顾惜时。”繁星戳了戳顾惜时的腰，喊了一声。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繁星呆了许久，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慌乱的眨动着眼睛，才没让泪水流出来。

    小熊崽子格外偏执地抱住顾惜时，抱得紧紧的。

    仿佛只要自己抱得足够紧，顾惜时就没死似的。

    繁星抱着顾惜时的尸体睡了整整一晚，一直到第二天上午。

    顾翰不知道究竟要有多疯魔，才能这么平静淡定地抱着他哥的尸体度过十几个小时。

    “顾惜时死了。”繁星一直在反反复复重复这么一句。

    顾翰经过这几个月的铺垫，基本已经能够接受他哥离开的事实……个鬼！

    老子他妈接受不了！

    可是他哥最后几个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繁星。

    顾翰哪怕心里在悲痛，也得帮他哥照顾好繁星先。

    顾翰本来以为，繁星会直接情绪崩溃，甚至已经准备好了镇定剂……

    要是实在压制不住的话，就先给上一针。

    结果，繁星情绪比任何人都要淡定。

    更准确一点来说，她很安静。

    除了抱着尸体睡了一宿，这比较吓人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什么异常。

    就是死盯着他哥的尸体不放，从开始办丧事，她就一直守在棺材边坐着，一步都不肯挪的那种。

    搬把小凳子坐在棺材后边，人家来吊唁，冷不丁看到个黑漆漆的脑袋在旁边冒出来，差点当场去世。

    顾家的丧事办得很传统，讲究入土为安，没打算火葬。

    半夜需要人守灵堂，其他人都撑不住去睡的时候，繁星就悄咪咪爬到棺材里跟顾惜时一块儿躺着。

    “顾惜时，我的。”繁星握着顾惜时的手，偏执得很。

    “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你不要怕噢，我可以找到你。我厉害，可以找到你。”

    比二狗，还要厉害！

    二狗认不出你，但是小星星可以！

    丧事办了五天，繁星就睡了五天棺材。

    顾翰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事儿，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毕竟他哥走了，这世上唯一能照顾小嫂子的，就他了。

    还是得多关注着点。

    等盖棺的时候，顾翰特意检查了一番……

    确定繁星没躺在里面，这才让人盖棺。

    有时候太过冷静不一定是好事，有些人越是冷静，越是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

    顾惜时葬在郊外的陵园里。

    所有人无一不是感慨，顾家大少天妒英才。有那般头脑，若是由他来继承顾家，顾家还不知会发展成怎样的庞然巨物。

    而真正的亲人，除了伤心之外，别无他想。

    顾惜时下葬之后，繁星就从盯棺材，变成了盯墓碑。

    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坐在墓碑后边儿，手里牵着狗绳，拴着狗一起守着……

    “顾惜时，我想你了。”

    她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许多东西都不懂，顾惜时耐着性子教她的样子。

    他可真好看啊，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温温柔柔的小野花。

    又好看，又温柔，而且还聪明。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比顾惜时还要好的人。

    冬天很冷，狗都冻得呜呜咽咽焦躁不安。

    繁星坐了一整天之后，眼见着就唇色发乌了，但是始终歪着头，维持着最开始的动作。

    狗拼命拽着绳子，看样子应该是冻得不行，想要跑。

    繁星被拉了两下之后，索性将绳子一松。

    养了一年的狗嗷嗷叫着，迅速跑开，也不知道是躲到哪个角落里避风雪。

    繁星微微垂眸，自言自语道，“你看，顾惜时，你骗人。”

    顾惜时说，等他离开之后，肉肉就会是能一直陪伴她的朋友。

    事实证明，不是的。

    狗也是会逃的，根本就不可能代替顾惜时。

    “小怪物的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不喜欢小怪物。其他人，也都不喜欢。狗，也一样。小怪物只是顾惜时的小星星，不会是其他人的……”

    她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她从未见过光明。

    她本可以容忍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如果她从未遇到过那个让她想要争取的人……

    你见过这世间最温柔的男人吗？

    他叫顾惜时。

    他是独属于繁星的光，也是唯一一缕。

    照亮了她懵懵懂懂的世界，牵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无知蒙昧的深渊，让她第一次想要主动去喜欢、去追求、去守护心中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