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4章 回首万里,故人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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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轮照样遥遥升起,照耀着这满目疮痍的九州。

    紧闭数日的神庙大门缓缓打开,天尊一袭圣洁无暇的六铢衣,衣袂拂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遥望着崭新的世界。

    紫禁宫昭告天下,称此次天灾是为天神的洗礼,幸存者是因一秉虔诚,方受到天神庇佑,死者均为外道,或毁谤,或轻慢诸神,从此下十八层地狱,世代为奴为畜。

    以儆效尤。

    没有哀鸣,没有哭泣,九州各地八部众神庙举办法会,鼓乐齐鸣,盛况空前,天尊格外开恩,拨千万黄金分发至每门每户。狂热的人们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庆祝劫后余生,金灿灿的经幡一直伸向天际。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会期间不允许吊唁,无论是死去的人,还是为他人而死的亡灵,都被淹没在潮水般的诵经声中,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 在这漆黑而静默无声的暗夜里, 有人悄悄的来到不周山山脚下,在那荒草萋萋的无字碑前,献上了一盘枣泥山药糕。

    慢慢的,那座无字碑前摆上的点心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日暮归途, 金屑散乱,鹤鸣寂寥。

    在众人渐渐散去后, 那无字碑前, 一位身着鹤袍的白发道君,献上了一朵雪莲。

    狂乱的暴雨接连下了七天七夜, 冲刷着数万万亡人的鲜血, 却依旧洗不尽累累罪业。又好像在为一人送行。日光再也冲破不了阴霾,照耀在九州之上。

    殊不知,在遥远的一处小巷里,那一身落拓之人坐在满是泥泞的草垛边, 举着酒坛子, 望向天际, 似笑非笑的道:“肖老道, 这回, 你真的死了啊。”

    酒馆的小厮将他当作乞丐, 拿着扫帚一边骂着晦气一边将他赶走, 那人毫不恼怒, 摇摇欲坠般的爬起来, 烂泥一般要倒在小厮身边,扶着青砖, 醉眼朦胧的拍了拍被他吓得呆若木鸡的小厮道:“他死了。”

    他忽然癫狂般的大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

    小厮看着他渐行渐远, 甚至在最后听到了几分哭声,便摇摇头道:“世风日下, 疯子是越来越多了。”

    回首万里,故人长诀。

    苍青色的招瑶山笼罩着一层薄雾, 仿佛氤氲在宣纸里的水墨。

    可这凄冷的风雨并没有阻挡虔诚之人的脚步, 长生宫依稀能听到苍梧郡里喧闹欢庆的声音。

    慕紫苏并未殉情而死,而是被龙汲君救了下来。顾修缘怕她醒来后再度寻死,便暂时封住了她的琵琶骨。

    她没有哭泣,只是将自己关在寝殿内, 不见任何人,怀抱着他留下的断剑, 一动也不动的蜷缩在角落里, 双眼枯寂而木讷,她觉得自己像沉入深海里的枯骨,空荡荡的,不见天光。

    观音奴和赵约罗每日都会送来吃食和水,泪眼朦胧的乞求她吃一口,哪怕只有一口,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所有人都无法忘记慕紫苏为护住断裂的却邪剑, 大杀四方的一幕,曾经那灼灼若朝霞般的少女仅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鲜艳绯红嫁衣仿佛夕阳里最窒息的那一抹暮色,血煞瞳的深处再没有属于人类的温热,扬眉转袖间便是尸山血海, 火海滔天。

    如神祗般俯瞰众生,又如魔般狷狂倨傲,杀意冷然。汹涌的魔气笼盖于天地之间,天空仿佛即将塌陷一般,令人压抑无比。

    现在,她不再是那个狡黠的饕餮,仗剑江湖的长生宫掌门,她是最为残狂弑杀的阿修罗少君。

    她生而为魔。

    可是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肖贤知道,每每这位少君心情不好时,便会像个孩子一般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就如现在一般。

    她恢复了记忆,记起了关于他的一切。她想起来只要自己缩在墙角时,旁边就会伸过来一块桃酥,她别过头,那桃酥就追过来。她始终无法抵抗那香甜的味道, 便大口的吞下去, 然后又有一块送到她嘴边,有次她吃得太过忘我, 一口咬下去只觉齿间软软的, 便听得肖贤倒吸一口冷气,道:“咬坏了我的手,日后可就没人给你做这般美味的点心了。”

    抬起头时,正对上那双冷艳的长眸泛着宠溺的光。

    他弯起眼睛笑笑,探过身来,抱住了她,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一下下那么缓慢,像在讲一个悠长的故事。

    一个这样疏离冷漠的人,怀抱却是那么的暖。

    从那以后她就顺理成章的,一不开心就闷头窝在他怀里,一动也不要动。

    她不知不觉变得那么依赖他,这个找不到了要喊夫君,那个弄坏了也要喊夫君,他呢,就温柔的说着不要紧,妥帖的照顾着她。

    别人笑话她说总有一天给他叫烦了。

    她满不在乎的想着,他才不会走呢。

    她又记起了自己刚从莲花里降世的那段时日,她不会说话,没有情感,尽管自己从不给他任何回应,她依旧能听到他孜孜不倦在自己耳边的话语声。她不知道他是何人,她只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希望她活下去的人。

    月光照故里,想来那就是天涯。

    后来她有了身孕,却还要跑到地界斩杀魔兽,他知道劝不动她,便格外小心翼翼,战斗时目光全在她身上,常常因她分神而受伤。她打累了,就靠在他肩头歇着,又听得他絮絮叨叨,渴不渴,饿不饿,紧张得不行。一边说着,还要喂她吃切成小块的果子。

    她低头对自己的肚子道:“爹是不是很啰嗦,九龄一定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吧。”

    “你又嫌我唠叨了。”

    其实,她是愿意听的。

    他轻轻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又满怀深情的看着她。最近他常会如此,好像这就是他世界的全部。

    他与她十指紧扣,问她,我是凡人,不比你神明之躯,总会衰老,若有朝一日太初之血失效了,或是被你们娘俩喝得一滴不剩,罗睺便会再多纳几位贤婿,你会如何?

    她挑挑眉,故意气他说,后宫佳丽三千人,我当然要雨露均沾了。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后来她会梦到一双年老清瘦的手,她想都没想,就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她知道那是他的。

    良久后,她困了,便身子一歪,倒在他怀里,他的十指轻柔的一下下拍抚着她,那么安心。

    昏昏沉沉的,她听到他说,“点心够吃么。”

    “嗯。”

    “你吃饱了,我便安心了。”

    慕紫苏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漆黑像织成的大网,没有尽头。她看到一条红线一闪而过,她拼命的去够那条红线,却怎么也抓不住。

    忽地,黑暗里出现了一个雪白的身影——她一眼就认出他了。

    她用尽毕生的力气,抱住了肖贤,眼泪像珠串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他们都说你死了,你看……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可是,没有回应,他没有像过去那般拥住她。

    她抬起头,看到他清冷的容颜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神色,目光木讷的看着前方。

    她在哭泣中大喊道:“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说话啊——夫君,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你别不理我,我求求你……”

    慕紫苏忽然从梦中惊醒,眼角的泪珠簌簌而下。

    一旁的观音奴和赵约罗听到了她睡梦中的哭声,也同时醒了过来,观音奴轻轻问道:“又梦到阿公了么?”

    赵约罗摩挲着慕紫苏的手,拨开她脸庞凌乱的发丝,强弩起一个微笑,抿着泪水道:“没事的,没事的,父亲他功德圆满,一定……在那边很好。可他若是看到你如此,定会痛心……”

    慕紫苏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话,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死了才能再见到他……

    她一定要当面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哪怕他不再原谅自己。

    观音奴看她如行尸般站了起来,因为不安和恐惧,她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婆婆……你要做什么?……”

    慕紫苏呆滞的环顾着四周,她总是爱乱放东西,每次他都会不厌其烦的将其放回原处,如今他临走前也是同过去一样,将家里收拾得整洁有序。

    她的手拂过妆奁,铜镜,他的玉枕,被褥,柜子里一件又一件的长衫,上面似乎还留有他的气息。

    然后,她走了出去,走到他的竹椅前,轻轻抚摸着椅背。好像她还能看到,他坐在这里笑眯眯的喝着茶,等她风尘仆仆而归。

    赵约罗心惊肉跳的看着慕紫苏怀里的断剑,颤抖着伸出手道:“母亲……把却邪剑先给我,我们回屋里,我去给你煮你爱喝的紫苏汤,好么?”

    忽地,观音奴眼见她身上火光一明一灭,封印即将被破,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赵约罗手腕一翻,用剑气拼命压制着她,沉声道:“快!去找顾长老!”

    或许是慕紫苏还未与太初之心融合,当日为护却邪剑以一敌万,元气耗尽,破不了龙汲君和顾修缘合力的封印。

    骤然间,一道旋转的太极印从天而降,同赵约罗合力擎制慕紫苏的元气。两股力量对峙之间,犹如雷声爆裂,震耳欲聋。

    狂风席卷,将顾修缘的墨发和衣袂吹得千篇一律的向后飞舞,他手持剑指自丹田提气,推开快要支撑不住的赵约罗,以一己之力与慕紫苏的力量抗衡。

    顾修缘骤然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泼溅满地,观音奴嘶喊道:“饕饕婆婆,小……小顾舅公会死的!”

    慕紫苏凝视着顾修缘,他脸色惨白,额间冒出汗珠,却没有半分的动摇。

    赵约罗眉间紧皱,再次凝聚元气支援顾修缘,就在这时——

    慕紫苏四周的火光蓦然寂灭,她像失去提线的木偶般,颓然跪倒在地。赵约罗心急如焚,收了剑气疾步跑来,在颤抖的泪水中哀声道:“饕饕,我已经没了爹爹,不能再没有娘亲。”

    慕紫苏木讷的盯着前方,仿佛听不到她的话语,只是反复的念着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她低垂着脑袋,喃喃道:“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下……我怎么可以……让他独自一人。他一定恨我,不然,他怎会毫不犹豫的斩断红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没有!”

    顾修缘踉踉跄跄走来,衣衫被血濡湿,嘀嗒了一路,他俯身蹲在她面前,已是泪流满面。慕紫苏缓缓抬起头,冰凉的泪水布满脸颊,她从未见过他哭得这样伤心。

    他泣不成声的颤抖的指着她心脏的位置,道:“先生……先生他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能辜负。”

    慕紫苏一怔,枯槁的眸中闪过孱弱的光。

    赵约罗抿着泪水道:“是啊,父亲临走前与我说,如果是旁人,他恐怕不会放心,但若是饕饕,她定能做到。”

    肖贤从来就没把赌注压在苏瑛身上,而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慕紫苏羽化飞升上面。

    她忽地想起,她曾信誓旦旦的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她要去长生宫里寻长生,要医好他的病。他总是微笑着摸摸她的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毫无条件相信的模样。

    也许他从未觉着这痴病能医好,只是想看她飞升的那一日。那时只有他一人记得,他们要守护苍生的共同愿望,却还想同她携手并肩,龙灯花鼓夜,仗剑走天涯。

    大颗大颗的泪水,无声的落在地上,晕染开来。

    “我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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