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74 往日之主（七）

    

    2122年，苏晚霞的母亲薛一柠与苏澈在北京晚婚。

    婚礼举办的并不隆重，受邀参与婚礼的也只有薛一柠和苏澈的家人朋友。

    第二年冬天，苏晚霞在一个傍晚降生。

    出生在书法世家的薛一柠本可以自己给孩子取名，但她选择尊重苏澈的意见，给孩子取了一个听起来非常随便的名字……苏晚霞。

    苏晚霞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非常疏远，他不像其他孩子那么讨人喜欢，天赋也很一般。

    苏澈偶尔与儿子苏晚霞单独相处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失望。

    但那时候的苏晚霞只是觉得，是因为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比起来不够优秀所以父亲才会冷落于他，所以从苏晚霞五岁开始，他就比任何其他孩子都要好强好胜。

    苏晚霞18岁成年的时候，母亲薛一柠生了一场大病，并且自此卧床不起。

    尽管苏氏企业自己就有全世界数一数二的生物医疗技术，但对薛一柠来说，如果病生在内心深处，那是任何现实的药物都治不好的。

    苏晚霞也就是在那一年才猛然醒悟，原来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能得到的父爱和母爱，皆源于一场不幸。

    苏澈并不爱薛一柠，但薛一柠却爱苏澈爱的至深，甚至甘愿成为苏澈心中的那个替代品，愿意默默的填补苏澈内心深处的遗憾。可时间久了，人的内心始终得不到温暖，迟早还是会冷下来。

    薛一柠的不幸没有爆发出来，她选择郁郁而终。

    所以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她选择搬出了苏家，带着儿子去到苏澈送给她的别墅里，并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薛一柠自杀的那一年，苏晚霞刚好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又学有所成，满心抱负，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的苏澈选择了逃离。

    自此后，苏晚霞虽然还保留着苏家的姓氏，却与苏家人，尤其是父亲苏澈形同陌路。

    ……

    “以前我从没听我母亲提起过她的名字……直到她选择结束这一切的前一晚，她才告诉我，她是她的替代品，苏澈会娶她，一方面是因为薛家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值得他这么做，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苏澈与我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很是熟悉……”苏晚霞说的很平静。

    可在场的几位却都很担心苏晚霞的情绪。

    尤其是沈一诺，在桌子底下她悄悄地握住了苏晚霞的手，给了他很大程度上的安慰。

    至于冼芊嬅，在沉默了一阵后突然拍案而起道：“我靠！我还以为这个苏澈是多么光辉一人物呢！感情好就是个渣男啊！！”

    闫思辰吓了一跳，急忙想要拉冼芊嬅坐下来，可冼芊嬅躲开了，她对苏晚霞道：“晚霞，你做的对！就这样的混蛋，根本就不配当父亲！什么玩意啊！”

    苏晚霞却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

    褚晓明早就听苏晚霞说过这些事……只是没想到苏晚霞有一天会如此平静的和别人分享他的内心感触，一时间竟还有些安慰。在他看来，谁都劝不了苏晚霞，能帮到他的，只有他自己。

    “芊嬅！”闫思辰见冼芊嬅越说越离谱，不禁瞪了她一眼。

    冼芊嬅却完全不理会他，她叉着腰道：“哼，我看那，咱们要是真能回得去，还真的找这位大作家好好聊聊，问问他，把一个那么爱他的大姑娘当成自己心里的替代品是怎么个感受！”

    “嘿！嬅姐威武！嬅姐霸气！不过呢，嬅姐咱先消消气，我觉得吧，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发生在咱们身上的事，以及咱们说的这些故事之间的联系，你说对不对啊，晚霞兄？”褚晓明这插歌打诨的功夫那是绝对的一流，三言两语就把话题拉了回去。

    苏晚霞点了点头：“嗯，其实经过这么些年……我也慢慢的没有那么恨我父亲了……对与错，都是我母亲和我父亲他们二人的选择，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晓明刚才的话确实提醒我了，也许在某些细节里，确实存在着能够解决我们眼前困境的关键线索。”

    义愤填膺状的冼芊嬅也平静下来了，她坐下道：“唔……是哦……结合晓明和一诺姐所看到的故事……晚霞，你说那个王刚诞一直在等的那个他，会不会就是苏澈啊？”

    其实苏晚霞早就猜到这一点了，他点了点头道：“父亲成名前的确有参与过很多次的秘密探险行动……但他很少和我们聊到这些故事，更不用提细节了……但如果一诺姐梦中看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从张羡安的那本小说入手。”

    “对！还有薛家的那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估计可能也和这些事有关！”褚晓明的脑袋一下灵光了起来。

    苏晚霞点点头：“嗯，母亲去世前确实和我提到过一些事情，不过当时我完全没有在意，甚至觉得她是被病痛折磨的神志不清了……现在想想……也许她能告诉我很多真相。”

    “哎……话是这么说，可伯母毕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我觉得这条线怕是跟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褚晓明叹了一声。

    苏晚霞努力回忆了一下后也确实没能找到非常有用的线索。

    可这时，一直窝在母亲怀里不说话的沈霄凡忽然开口道：“晚霞叔叔……也许我能帮你，让你和婆婆再见一面。”

    所有人闻言都愣住了。

    褚晓明惊讶的看着这小不点道：“嘿，臭小子，你这半天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感情好你在憋大招呢？”

    沈霄凡笑着挠了挠头。

    沈一诺却眉头紧皱，像是有些不安。

    冼芊嬅与闫思辰平时和沈霄凡接触不多，只当他是个可爱的小娃子，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语出惊人。

    这不禁让冼芊嬅心里多了几分在意。

    “霄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苏晚霞正色道。

    沈霄凡迟疑了一秒后决定于众人坦诚相见，他点头道：“知道，同时我也知道叔叔现在一定有些担心和怀疑，不过不打紧的，只要您信我，我就可以帮到您，当然……前提是您没有撒谎。”

    苏晚霞一怔，眉头一挑道：“这与我有没有撒谎有何关系？”

    沈霄凡正色道：“有的，因为我只能帮您读取您记忆深处那些看似被遗忘，实际上只是被大脑仍在角落里的过去，却并不能真的凭空让您想象出新的事物，所以……就算您见到阿婆，也只是像看一段纪录片一样，那是属于您和阿婆的专属记忆，是我们都不清楚具体细节的。”

    听完这段话，苏晚霞明白了。

    褚晓明却有点糊涂，他问沈一诺：“一诺，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沈一诺白了他一眼道：“你才是说胡话呢，我们家霄霄话说的可明白呢，就是某些人智商跟海浪似的，忽高忽低的。”

    “嘿！小子，你老妈说我智商有问题，你也这么觉得吗？”褚晓明不敢和沈一诺较真，只能吓唬小孩子。

    然而他哪知道此时他面前这个小屁孩内里的灵魂早已成熟太多太多。

    沈霄凡闻言后只呵呵傻笑道：“叔叔你真有趣。”

    褚晓明愣住了。

    冼芊嬅一旁看得真着，噗嗤一声差点乐出声。

    闫思辰道：“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聊正事吧，那个……霄霄，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本事的……但如果你真的可以让你晚霞叔叔重温过去……那你思辰叔叔我也想拜托你件事了。”

    沈霄凡一愣，不解的看向闫思辰道：“辰叔叔也有烦心事吗？”

    “有的有的，不过这些可以留在后头，咱们……还是赶紧让晚霞重温一下过去，同时晓明你去找张羡安那本小说，咱们把线索凑一凑，先梳理出个大概来，大家意见如何？”要说安排调度，闫思辰绝对一把好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随后纷纷点头。

    “那行，咱们……就开始？”

    “嗯……”苏晚霞也确实很期待和母亲再次重逢，同时他也想看看沈霄凡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能够让他真实的重温过去。

    “这里地方虽然很大，可没有床……那个……晚霞叔叔，要不咱们去你房间吧？”沈霄凡提议道。

    “唔，好。”苏晚霞是没有意见。

    “我和你一起去。”沈一诺现在是不打算和沈霄凡分开了。

    闫思辰见状道：“那……晓明，咱俩去找书吧。”

    “好啊。”

    冼芊嬅闻言一呆，现在就剩她了。

    “那我呢？”冼芊嬅问。

    大家都只是看了看她，没人给意见。

    “得……我就跟着给几位爷安排午饭吧。”冼芊嬅不打算去瞎凑热闹，事实上她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留在餐厅做饭呢。

    很快餐厅就剩冼芊嬅一个人了。

    ……

    回到卧室，沈霄凡脱鞋上了床，然后让苏晚霞也上床来。

    “晚霞叔叔，你躺下，头放在我腿上。”

    “平躺还是侧躺？”苏晚霞问。

    “平躺，同时尽量放松一些，不要胡思乱想，这样会更效率一点。”

    “唔……”苏晚霞一一照做。

    但是躺下后，苏晚霞却始终没办法平静下来，他现在心里装着很多事，一方面担心褚晓明和闫思辰会弄乱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那些书，一方面又担心沈一诺会发现沈霄凡身上的秘密，总之他一直都没能顺利的进入到回忆之中。

    双手贴在苏晚霞太阳穴处的沈霄凡已经很努力了，可苏晚霞不够配合，他也没办法强行让苏晚霞入梦。

    “叔叔，您的心境太乱了，这样我是没办法帮到您的。”

    苏晚霞也在努力，但他眉心的结一直深深的锁着。

    一旁的沈一诺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她坐下来道：“晚霞，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些年你很辛苦……也只有你一直在坚持，想着回家……可有些事你一个人是扛不住的，就算你强制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也一样必须要面对现实……现在时机成熟了，咱们也都熬过了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是时候坦诚相待，想想该怎么面对现实了。”

    她说着话的时候握住了苏晚霞的手。

    那双因为长期捧着书而摸出老茧的手让沈一诺既心惊又心疼。

    她的这些话既是说给苏晚霞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营地里只有他们五个成年人。

    可真正保持着清醒的似乎就只有苏晚霞自己。

    念及此……沈一诺不禁有些自责。

    也不只是沈一诺的这番话触动了苏晚霞的内心，还是他自己想通了，总之苏晚霞慢慢平静了下来。

    沈霄凡抓住了这个关键时机，只见他眉心一痕猩红刻印闪烁，掌心泛起莹莹白光，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花香涌入苏晚霞鼻腔……

    跟着……

    ……

    这是？

    “晚霞？”

    苏晚霞猛地回过头，是母亲。

    她坐在院子里，明明才四十多岁，身体各方面也保养的非常好，可她的精神状态却不必风烛残年的老人强多少。

    她冲苏晚霞招了招手。

    苏晚霞顿时眼眶一红，急忙含着泪走过去。

    可一个身影比他更快。

    那也是他，是更年轻的他。

    他穿过了苏晚霞的身体来到母亲身边。

    半跪着，头靠在母亲怀里，薛一柠抱着儿子喃喃自语道：“是妈妈错了，这些年……真的对不起……”

    这是薛一柠去世前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份迟来的亏欠在苏晚霞听来，是如此的刺耳。

    即使过去了很多很多年，苏晚霞几乎已经忘记了母亲的样貌，但这句话一出现，他还是感觉心口一紧，憋得难受。

    他不需要道歉，他需要母亲好起来，而不是郁郁而终……

    随着一阵微风吹过，院子里的一切都化作尘埃消失了。

    “晚霞……”

    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晚霞转过身，他看到母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年轻时的苏晚霞这一次是真正跪在床边的，他身后没有医生，也没有亲人，房间里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妈，你别说话了，医生很快就到了！”

    薛一柠却倔强的摇了摇头：“不……我等不到了……我有很多重要的话要和你说……你且记着……”

    “妈……”

    “晚霞……不要去恨你爸爸……他也是个可怜的人……他没有错……是我逼着他娶了我……是我把感情当做了筹码……”

    “妈？您糊涂了吗？那个男人有什么值得您念念不忘的？！啊？”

    “不……”薛一柠摇了摇头，她突然笑了：“你爸年轻的时候真的让我很着迷……但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我想和你……和你说的是……唔……”

    她气若游丝，仅仅是两句话却像是用光了她全身的力气。

    苏晚霞一惊，急忙去找电话，他翻遍身上，惊慌失措，然后发现手机在身后的椅子上，他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拿起电话。

    却没注意到母亲正抬起手希望他回到床边，回到她身边听她说完最后一段话。

    看到这一幕，苏晚霞终于记起来了。

    他之所以全无印象并不是他真的不在意，而是他压根就没有听见。

    此时此刻，他真的恨不得抽年轻时自己的一嘴巴，让他乖乖的，老老实实的回到床边，陪伴母亲的最后时刻。

    可他却一直在和电话那头的人争吵。

    对方不厌其烦，选择了挂断，他却又一次拨通。

    再次被挂断，又一次拨打！

    一次！又一次！

    直到对方将他拉黑！

    气急败坏的他在愣了几秒后怒吼着把手机摔在了递上。

    整个过程中，薛一柠都在试图用全身的力气呼唤儿子回到身边……可他没有……他陷入愤怒不能自拔……被怨恨吞噬不曾回头。

    苏晚霞双拳紧握，他如此的想要代替曾经那个不懂事的自己去握住母亲的手。

    可他不属于这里。

    这只是他的一段记忆罢了……

    他无能为力……什么也找不到，因为在母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选择陪伴和聆听。

    ……

    但是……

    当这一切化作尘埃消失。

    痛苦塞满苏晚霞内心的时候，那个声音居然再一次响起。

    “晚霞？”

    而且这一次，苏晚霞很确定实在呼唤他，而不是记忆中那个年轻时的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晚霞呆呆的转过身，跟着瞳孔放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只见站在他身后的赫然是年轻时的薛一柠。

    虽然是江南人士，可薛一柠的身上却偏偏有几许不同于水乡婉约的潇洒。

    而最让苏晚霞意外的是，年轻时的薛一柠居然是长发及腰的。

    或许记忆中的母亲从来都没有留过长发……为了那个男人，她甘愿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可现在，她好像自由了，解脱了，终于做回了她自己。

    “咯咯，干嘛这么看着我？怎么样？老妈是不是看起来还挺漂亮的？”薛一柠的声音格外的温柔，但此时她的笑声却比黄鹂鸟还要俏皮。

    苏晚霞看呆了，也看傻了。

    “妈？”

    薛一柠闻声愣住了，随后把秀发敛至而后，微微一笑：“哎！”